梅老爷的脸上也被砸出明暗两道沟壑,那种深不见底的冷硬重新从他鼻梁上碾过去。

“开车。”他道。

车辆缓缓发动了,这条长蛇重新潜入了阴郁的夜色中。

舞厅一侧的窄道中,旋出了一道人影,背倚墙壁,立定了。那是一个微微低头的姿态,他一手插在裤袋里,似乎正在看自己脚下游弋的影子。

这种落寞的神态并没能在他面孔上维持多久,他的眼睛和眉毛都是天生潇洒流丽的,仿佛挂不住人间悲欢。

车辆消失在长街尽头的时候,他从裤袋里取出怀表,拨开来看了一眼。

六分钟整。

这是他的父亲留给他最后的期许,精确到分秒,有什么稀薄而又荒谬的东西,在指针和刻度间回旋。他凝视着表盘,仿佛在看一个超出理解之外的怪物。

毒蛇的叹息,豺狼的垂怜,蝎子的舔舐......长久以来吸食着他的并非梅老爷化为常态的冷酷,正相反,是那点聊胜于无的,称得上变态的温情,每当它们开始虚情假意地闪烁,他就感知到情真意切的蜇痛。

他被勾出来的期待在大多数时候都是一根针,除了刺痛自己之外,别无他用。

在得到答案之前,他只能远远观望,而不可能和他们同行。

梅洲君一把合上表盖,借着墙角的掩蔽,跳上了一辆等候在此的小车。

“跟上他们,不要被发现。”他道。

第六十六章

天将破晓的时候,梅老爷一行终于挤上了盐船。

船未离岸,他已然归心似箭,趁着佣人们搬运大宗财物的关口,立在船头上回望一眼。正值店铺开张的时候,远处街道和洋房的轮廓都蘸了一层金粉似的灯火,仿佛也随着发白的天色血肉丰盈起来,正是晋北那种荒凉地界看不到的场景。蓉城这个地方,就连钱都充满了繁殖欲,起早贪黑地发酵,拿两个手一攥,它就能在十个指头缝里春情蓬勃地钻营——可他偏偏要从这无边欲海中抽身。

梅老爷别过头去,瞥了一眼怀表,那指针砰砰地跳了两下,数不清的算筹似的,顺着心里那么个无底洞哗哗往外漏出去,他牙根微微发酸,一把将怀表攥定在手里,仿佛以此来止血。

就这么一晃神间,船板已被来往的脚踏得晃荡起来,几个佣人扛着最后几箱子皮货往船舱里钻。福平落后一步,伸长脖子叫道:“这箱子怕水,得用帆布裹上,香料也该尽早用上,等路上受了潮就来不及了......老爷,您来了!”

梅老爷踱到他身侧,两只眼睛微微往上一翻,已是飞快往船舱里查了一轮账。这是稽核所名下的轮船,较之寻常帆船,体量更巨。此时货舱里已堆了一袋袋粗盐,高垒及顶,又掺杂了十来箱皮货绸缎,看起来正是在运盐之余,兼做些杂货生意。

只是他心里清楚,这盐袋里除了真金白银之外,更有用竹筒密封的数百卷现钞,梅家眼下可供他调用的家资,都已系于船上。

“看仔细了,”他低声嘱咐道,“不是自家的船,人多眼杂,千万要藏好。”

“是,老爷。”

梅老爷抓着船边围栏,脸色铁青地朝岸边看了一眼。船开起来了,船舷边劈出两道洪阔的白浪,只一下,就把岸推得轰然退败,船底下漫散出一股股混浊的白沫,很有点丢盔卸甲的意思——这种败退是如此来势汹汹,不可抗拒,仿佛他梅某人是命有此劫似的。

福平观他神色,正要宽慰几句,却见梅老爷紧攥着栏杆,脸颊抽动片刻,终于挂出泰然之色,长声道:“潮平两岸阔,风正......”

他这两句诗还没念完,船舱里就是-->>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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